斯巴达松:在史诗中奔跑


获得亚军的茹冉纳沃勒什扑在列奥尼达雕塑的脚上,放声大哭。(韵秋/图)

斯巴达松,世界顶级极限耐力跑赛事之一,由于其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渊源,被超马爱好者视为“王冠上的钻石”。每年,数百名跑者都会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希腊,用最自虐最浪漫的方式,度过九月最后一个周末。

246公里路跑,36小时内完赛,奖品只是一罐清水和一个橄榄树枝编成的花冠——乍一听,是不是像天方夜谭?

事实上,这一近乎疯狂的赛事有着极为响亮的名头:雅典至斯巴达超级马拉松,又名斯巴达松,世界顶级极限耐力跑赛事之一,由于其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渊源,被超马爱好者视为“王冠上的钻石”。每年,数百名跑者都会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希腊,用最自虐最浪漫的方式,度过九月最后一个周末,至今已经有35个年头了。


沿着菲迪皮得斯的足迹

公元前490年,波斯大军在马拉松登陆,雅典危在旦夕。信使菲迪皮得斯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跑到斯巴达求援。这可能吗?近2500年后,约翰·福登决定亲自回答这一疑问。

2017年9月29日凌晨。从山脚映射到帕特农神庙的灯光尚未熄灭,卫城脚下阿提库斯古剧场门口,来自52个国家和地区的391名超级马拉松选手整装待发,其中有62名女士。

他们身穿轻薄、速干的莱卡运动服,透气、排汗;易于穿脱的袖套,白天防晒,夜里保暖;带有后帘的帽子,以遮挡毒辣的太阳。水壶用专门的腰带或背囊固定,此外还需携带太阳镜和头灯——白天太明亮,夜里太漆黑,都是对视力的考验。此外,还需带着能量胶或维生素粉,盐丸或糖丸,甚至可能只是跑者根据经验调配的偏方能量食品——不少跑者是健康饮食的专家。

他们或是做拉伸,或是摆Pose照相,最重要的是在脚趾、腋下、乳头、大腿根部……任何身体跟衣服可能产生摩擦的部位,涂上凡士林。如此漫长的时间与距离,最轻微的摩擦也会导致皮肤受伤。

无论高低胖瘦,他们有着共同的特征:皮肤紧致,身材匀称,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至少10岁——或许因为跑得太快,时间追不上他们。

只差10秒了。一切就绪。所有人跟着手持喇叭的组委会成员大声倒计时,“……三、二、一!”

排在前面的运动员们轻快地跑了出去。后排的则是小跑,甚至走着,等待拉开距离。天色微明,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云。云彩在9月的希腊并不常见,这是好兆头,因为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才是超马最大的敌人,尽管这是斯巴达松的特色之一。

很快几百人的队伍就如同沿路拉出了一条彩带,先是绕卫城一周,穿过雅典古市场,然后沿着“圣路”,跑向20公里之外的埃莱夫西纳,那里有谷物女神庙遗址,古代最有名的神秘仪式举行地,也是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家乡。

之后彩带散落成三三两两移动的点,前面是一公里又一公里,向西南方向延伸。绝大多数的他们要独自前行,在夜里更是如此。

斯巴达松的主题是“沿着菲迪皮得斯的足迹”;“松”的后缀,则揭示出其跟马拉松运动的血缘关系。

关于菲迪皮得斯的记载,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历史》——整部《历史》,都是围绕着希腊人抗击波斯入侵的前后因果而展开。公元前490年,波斯大军在马拉松平原登陆,雅典危在旦夕。担任信使的职业长跑名将菲迪皮得斯前往斯巴达求援。据希罗多德记载,菲迪皮得斯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即跑到了斯巴达。

近2500年后,跟菲迪皮得斯一样在军队服役的长跑爱好者、对历史有着浓厚兴趣的英国人约翰·福登在阅读《历史》时,眼光久久停留在这一句子上。一天半的时间,从雅典跑到斯巴达,可能吗?约翰·福登决定亲自回答这一疑问。

1982年,福登带领另外4位英国皇家空军军官,一起来到希腊,用双脚丈量这一路程。5人中,包括福登在内的3个人到达了终点,证明了有“西方历史之父”之誉的希罗多德记述的准确性。福登等人因此决定将之发展成一项超马赛事。次年,即1983年,来自11个国家和地区的45名长跑爱好者从雅典跑向斯巴达,第一届雅典至斯巴达超级马拉松取得成功。

“做你的眼睛”

盲人陆晨辉认识韩莹大概在三年前,那是在上海市举办的“做你的眼睛”公益活动中,韩莹是他的领跑者。3年来,韩莹陪着他训练,陪着他跑马拉松,最终决定牵手,跑到终老。

在跨越科林斯桥之前,没人会注意到立陶宛选手亚历山大·索罗金的名字。毕竟,这一届超马名将不少。来自意大利的邦非格里奥3次完赛(3次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全程),2016年更是跃居亚军;7次完赛的葡萄牙选手奥利维里亚·约奥,2013年的冠军;两次完赛的捷克选手布鲁尔·拉德克,充满雄心和速度,2016年的亚军……

位于78.5公里处的科林斯运河是斯巴达松的第一个节点。跨过运河即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运河接通东边的爱琴海和西边的艾奥尼亚海,据说第一个动铲子的是罗马帝国皇帝尼禄,真正修成却在一千多年以后。不过面带微笑的索罗金跑过科林斯桥的时候一步也没停,因为同样面带微笑的拉德克距离他并不远。除了跑步,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分心。

到了古代运动会举办地之一,现在以盛产葡萄酒著名的尼米安,拉德克一度超过索罗金,而在科林斯排在第四名的日本选手石川义彦也一度领先于排在第三的希腊选手尼可斯·希德里迪斯。这4个人一直纠缠在一起。到另一座古城忒格亚时,一心想拿第一的石川义彦甚至排到了第二。夜里,到了翻越帕尔铁尼昂山后,索罗金稳稳霸住第一,没有人再超过他。

终点是市中心的英雄国王列奥尼达的雕塑。公元前480年,征服欧洲之心不死的波斯再次挥军西征,这次由国王薛西斯亲自督阵。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率领300个勇士,在温泉关阻击波斯人,掩护雅典军队撤退。包括列奥尼达在内的300勇士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战死,但为后来的萨拉米斯海战赢得了时间。这次雅典与斯巴达的联合作战,将波斯军队彻底赶出了欧洲大陆,也开启了雅典的黄金时代。

话说在温泉关,当波斯人看到斯巴达的区区几百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武器!”波斯人劝他们投降。而列奥尼达回答:“过来拿吧!”

这句话如今刻在列奥尼达雕塑底座的正面。底座之上,列奥尼达一身戎装,持盾握剑,英勇无畏的目光看着远方。在一片欢呼声中,索罗金跑上最后几级台阶,以手触摸列奥尼达的左脚,这是完赛的标志。

索罗金转过身来,忍不住挥臂高喊:“斯巴达!”天色未明,他需要取下头灯,才能戴上橄榄枝花冠;然后饮下取自埃夫罗塔斯河的清水,这是完赛者获得的全部奖赏。

2017年9月30日恰好是索罗金35岁生日。

女选手的成绩同样惹眼。波兰女选手帕特里希雅·贝雷佐斯卡第一个到达终点,刷新了由美国选手卡塔琳·纳吉在2015年创造的女子纪录,在所有完赛者中排名第六;以25∶43∶41获得女子亚军的匈牙利选手玛拉兹·茹冉纳沃勒什则排名第10。她们真正“不让须眉”。

从第一届赛事开始,女性从未缺席斯巴达松,而且成绩像她们的身影一样亮丽。1983年第一届赛事时,仅有英国女选手艾黎诺·阿达姆斯跑完全程,成绩是32:37:52。以后女选手逐年增加。日本选手小池荣子在1989年以34:36:49完赛,获得该年度女子第三名,成为第一个跑完全程的亚洲女性。从1995年开始至今,日本女选手在此次赛事上表现不俗,多名选手夺得过8次女子冠军,最好成绩是稻垣寿美恵在2009年创造的。2007年,来自中国台湾的女选手卢邱淑容以33:13:21的成绩完赛;到2016年,又有李唯甄和周玲君完赛。而来自中国香港的女子超马名将梁允怡则于2014和2016年两次完赛。

大陆女选手的身影,迟至2016年才出现,她就是来自上海的韩莹,尽管没有完赛。大家都亲昵地管韩莹叫“小猪”,因她自己属猪,跑马时腰间总挂着一个布偶小猪作为吉祥物。今年她再次报名,不过因上半年患了肺炎,训练不够,她的主要目的变成了来圣托里尼岛拍摄婚纱照。这位体态纤细的跑者,丈夫是一位盲人跑步教练,主要教授盲校的孩子们跑步。虽然韩莹这次只当历练,不抱完赛希望,甚至盼着早点关门陪先生,但她弃赛竟然是在跑了157公里之后,其实力不可小觑。

2017年9月29日那天,在科林斯检录处,韩莹的先生陆晨辉静静站在大巴旁,守候着韩莹。陆晨辉和双胞胎妹妹为早产儿,由于医院温箱温度控制失当,导致他视神经受损,永久失明。少年时代,嫌总坐着弹钢琴太闷,陆晨辉决定参加盲人足球队。所谓盲人足球,即在足球里放上铃铛,让视觉残障人士通过听觉辨析足球位置,享受踢球的乐趣。陆晨辉从此爱上运动,后来开始跑步,最终成为一位马拉松跑者。到目前为止,他已完成了包括上海、北京在内的国内各大著名马拉松比赛。

陆晨辉认识韩莹大概在三年前,那是在上海市举办的“做你的眼睛”公益活动中,韩莹是他的领跑者。3年来,韩莹陪着他训练,陪着他跑马拉松,最终决定牵手,一起跑到终老。

“跑步让我更多地与世界融合在一起,让我变得自信、开朗,还让我收获了爱情。”陆晨辉说。

异于常人的超马选手

超马选手“其实异于常人”。在终点处,这样的感觉尤其明显。持续几十个小时的奔跑,让这些选手眼窝深陷,神情怪异,关节僵直,情绪失控。

何谓“超马”?

只要超过传统马拉松42.195的距离,即可称为超级马拉松。而斯巴达松报名的最低门槛是10小时(男)到10个半小时(女)内跑完100公里。并非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都可以参赛。受诸多条件限制,斯巴达松的参赛人数不超过400。组委会透露,今年的参赛者即是从八百多报名选手中筛选出来的。

参赛人数亦有限制。东道国希腊和长跑大国日本,人数限制均为60人,德国35人,其他国家和地区25人。

人们说,在这样的赛事里,每一个完赛者都是英雄;同时,也因为赛事的极端艰苦和漫长,参赛者必须听从自己身体的指令,因此弃赛也是一种智慧。通常,选手们要经过数年的体力和心理训练,才有可能参加斯巴达松;然而即使很有经验的跑者,也不一定能够完赛。

算上起点和终点,斯巴达松共大大小小75个补给站,三百多个登记在册的志愿者,组委会说实际参加志愿工作的人远超这一数目。这让斯巴达松的安全及服务水准一直为人称道。斯科特写道,平均每3公里的补给站,让跑者独自完赛成为可能。

曾经的冠军约奥总是一个人来参赛;今年创造了新纪录的索罗金只身而来。中国大陆如今唯一完赛的陈盆滨也如此。这位如今有“耐力王”之称的“中国阿甘”,2012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希腊,填补了空白。

但斯巴达松也以另一项严酷而著称:每个站点都有关门时间。路上有两个鬼门关。一是从出发到科林斯,难度在于速度,81公里的距离,9个半小时关门,意味着选手们需要以7分钟的配速,连续跑两个马拉松。

第二个鬼门关是帕尔铁尼昂山。海拔虽然只有1200米,但纯粹的山路布满碎石及粗硬的植物,状况跟两千多年前菲迪皮得斯跑过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而且起伏大,直上直下,尤其下坡,很多选手脚上的水泡都是在这一段磨起来的。

在漫长的奔跑过程中,除了脚底起水泡、脱水、呕吐、疲乏等症状外,幻觉是更令人难以捉摸的伴生现象。陈盆滨于2014年参加另一项更为艰苦的超马赛事——第三届德尔斐至奥林匹亚极限跑时,在其长跑生涯中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症状。德尔斐至奥林匹亚全程255公里,跑到155公里处,陈盆滨已追成第二名,在此后约70公里的赛程中,他一直领先芬兰人萨卡利·哈卡,且一度领先4小时。但“怪事”也就在那时开始出现。

“我当时想,我已经是第二名了,然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一站就是个把小时,直到后面的选手追上来才觉得不对,想起来要跑;但超过对手后又会站着不动。有时候,脑子里想着应该继续往前跑,但身子就是不动,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陈盆滨回忆。

他还说自己遇到了一位希腊人,在雨夜中告诉他正确的路线;翻越一座山坡时,他认为已经抵达终点,纳闷“为什么这里没有到上面的电梯”。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他大声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幻觉的出现,让哈卡最终超过陈盆滨,获得第二名。德尔斐至奥林匹亚平均10公里设置一个补给站,对参赛选手的要求更高。

一般较大的补给站会有帐篷,里边放置行军床,供选手打个盹。除非不得已,选手们不敢轻易尝试躺下来。有的选手会在参赛前两个月左右停喝咖啡,这样比赛期间喝咖啡能提神;有的则说他们练就了边跑边睡觉的本领。“跑神”库洛斯则颇有哲学意味地表述:让身体在筋疲力尽之后,重新发掘出能量来。

超马选手“其实异于常人”。在终点处,这样的感觉尤其明显。持续几十个小时的奔跑,让这些选手眼窝深陷,神情怪异,关节僵直,情绪失控。

“比赛期间,他们需要一天喝6升水。”一位做志愿者的大夫说。完赛之后,依旧需要以一天6升水的标准,持续补水1周。

不过,他们的体能恢复也是惊人的。在终点一侧的医护站里,来自护士学校的志愿者会给他们脱下鞋袜,在他们疼得龇牙裂嘴的过程中,将他们早已肿大的双脚泡进消毒水。严重脱水的需要打点滴。但仅仅第二天,你就会发现,除了走路还一瘸一拐之外,他们令人难以置信地神采焕发。或许,对于这些真正热爱长跑的选手来说,斯巴达松就是一次从身体到灵魂的洗礼,足以令人脱胎换骨。(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流韵

(本文首发于2017年11月16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