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圣火:在天神、英雄和人之间传递


扮演最高女祭司的勒侯手握火炬,绕凹面镜一圈,
另外一位女祭司捧起圣火罐,勒侯从那里将火炬点燃。
(作者供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1月4日《南方周末》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流韵)

在希腊这块被称为“神、英雄和人”共存的土地上,采自古奥林匹亚的圣火,在神、运动员、人之间反复传递,携带着美好的祈愿,最后浓缩成火种,装进一个小小的灯笼,踏上去往平昌的旅程。

斗转星移,当初讲希腊语的各个小城邦终于成为一个现代国家,而整个世界却如一个放大了的希腊世界,依旧战事频仍,纷争不宁。每届圣火采集仪式上,人们一再重复和强调的和平与安宁的祈愿,什么时候能真正实现?


前来希腊采集圣火的平昌冬奥委员会从雅典走后不久,近日,韩国方面即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战争阴影之下,全世界冬奥会的拥趸们裹足不前,导致门票销售不足三成。距离奥运会起源已将近三千年,而奥运会所涉及的众多主题(如和平、团结、繁荣等),依旧是世界需要同心协力才能解决的问题。

“一个调皮的观众”

天气成了决定因素。独特的地中海气候让希腊拥有充足的阳光,但历代担任最高女祭司的演员都承认,取火的那一刻她们紧张得要死。

与上述令人不安的消息相呼应,圣火采集的过程因天气缘故并不顺利。根据预报,那几天奥林匹亚都会下雨。

仪式开始的时间定在2017年10月31日中午12点,因为这时候阳光最为炽烈——为了保证圣火的纯度,火必须来自阳光,并且按古希腊的取火方式,由一面结构简单的凹面镜点燃。

大约11点钟,在其他嘉宾、记者、观众分别从不同通道进入圣火采集现场古奥林匹亚遗址时,仅1公里开外、人口大约一千左右的现代奥林匹亚小镇上,身着希腊传统服装的总统卫队,在市政厅前,沿挂满各国国旗的主街道一字排开。然后他们迈着夸张的礼仪步伐,陪伴总统帕夫洛普洛斯走向圣火采集现场。

自古希腊时代起就有的圣火采集仪式,本是为了纪念将火种从天上偷带至人间的天神普罗米修斯。当时,每个城邦的公共建筑都会在灶神赫斯提亚的圣坛上供奉圣火,由灶神的女祭司守护。古时候,开着航船向外扩张的希腊人,只要在海外建立殖民地,会从自己原生的城邦圣火坛上取火,带到新的定居点。

尽管第一届现代奥运会1896年在雅典举行,但并没有圣火采集仪式。1928年第9届阿姆斯特丹奥运会上,组委会别出心裁地在举行赛事的体育场燃起了巨大的火炬,所有人眼前为之一亮。到了1936年柏林夏季奥运会,担任奥组委会秘书长的卡尔·丁姆同时是一位体育运动史学家,决定将圣火采集仪式回归奥运会的故乡——古奥林匹亚。但古奥林匹亚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圣火荡然无存,怎样获取火种成为一个难题。后来有人根据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等人对古希腊人获取圣火的记载,决定使用凹面镜,直接从阳光取火。

冬奥会圣火采集回归古奥林匹亚,则是迟至1964年,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冬奥会时的事情了。每年10月底11月初,希腊正是旱季和雨季的交替期,取火就没有夏季那么容易了。

因此,天气成了决定因素。独特的地中海气候让希腊拥有充足的阳光,但历代担任最高女祭司的演员都承认,取火的那一刻她们紧张得要死。

而平昌冬奥会圣火采集这一天,从早上就开始阴云密布。圣火采集的计划B便是转移到遗址后面山里的奥林匹亚学院室内举行,故会场甚至没有多摆椅子,只有十来把,供希腊总统帕夫洛普洛斯和韩国总理李洛渊等少数贵宾就座。

仪式尚未开始即开始下雨,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和希腊奥委会主席卡普拉洛斯在致词时一度需要打伞。短暂的混乱后,人们定下神来,按照既定的程序,一切行礼如仪。在古奥林匹亚强大的气场下,阵雨成了一个调皮的观众,渐渐融入现场气氛中。

圣火从何而来

“我的心要和古奥林匹亚在一起。”这是顾拜旦的遗愿。因此,奥运会火炬传递的第一棒,交接仪式总是在他的纪念碑前举行。

赫拉神庙的大理石廊柱下。

圣火采集仪式的编导阿提米斯·伊格娜迪欧用手中的两块鹅卵石轻轻敲击,在她身后,两个台阶之上,一位身着女祭司服装的横笛手吹出舒缓的曲调。就这样,圣火采集仪式以一石、一笛的极简风格拉开了序幕。

26名演员扮演的女祭司从赫拉神庙后方,分两列从两侧的廊柱间缓步踏出。同时,扮演最高女祭司的卡特里林娜·勒侯手捧圣火罐,从神庙正中款款而来。女祭司们跳起了迎圣火的舞蹈。

在希腊神话里,赫拉为众神之神宙斯的妻子,掌管家庭、婚姻与生育。在这位天后的古神庙废墟前,最高女祭司大声祈祷:“阿波罗,太阳之王、光之化身,让你的万丈光芒点燃这神圣的火炬。”祈祷完毕,最高女祭司将火炬缓缓伸向凹面聚焦镜,呼唤太阳神阿波罗点燃圣火。

通常情况下,凹面镜会在阳光反射下聚焦,热量达到燃点,火焰腾起。

然而这一次,扮演最高女祭司的勒侯没有将火炬伸向那一面摆在她前面的凹面镜。念完祈祷词之后,她手握火炬,绕凹面镜一圈,另外一位女祭司捧起圣火罐,勒侯从那里将火炬点燃。

圣火罐里的火从何而来呢?

来自头一天的彩排。彩排时虽然有太阳,但时常被云彩掩盖。勒侯第一次取火并没有成功,在伊格娜迪欧的提示下,她站起身来,深呼吸,围着凹面镜绕行一圈,然后再次俯身将火炬伸向凹面镜。又一次漫长的等待后,火焰终于腾起。勒侯高举火炬,在一片欢呼声中,点燃另一个扮演女祭司的演员手捧的火罐。这一罐圣火历来都会作为备份保存起来,以备圣火出现意外时有充足的火源。

伊格娜迪欧再次轻敲石块,女祭司们列队跟随着她,从神庙走向运动场。另有7位扮演男祭司的演员,在道路两边摆出了古希腊运动项目中掷铁饼、扔标枪、摔跤等的造型。

在一棵古老、粗壮的橄榄树下,一位同样身穿祭司服装的少年在等候。伊格娜迪欧走到他身边,朝他示意,这个孩子从大树杈上拿起象征荣誉与胜利的橄榄枝,拉着伊格娜迪欧的手,从入口将橄榄枝护送到运动场。通常情况下,能获得这个殊荣的孩子需要父母双全。而近两届奥运会取火仪式上,都由伊格娜迪欧的儿子担任这个角色。

正式采集圣火这一天,只有贵宾能够前往赫拉神庙观礼。因此,留在运动场里,通过大屏幕观看取火的观众,看到男女祭司们簇拥着圣火从运动场的小山坡(而非正式入口)冒出来时,会感觉非常震撼,他们从屏幕走到了现实,他们仿佛从天而降。

就在这片山坡上,祭司们再次翩翩起舞。今年的舞蹈名为“宁芙精灵之舞”。在古希腊神话中,宁芙是精灵或仙女,也会被视为妖精的一员,出没于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等地,一般以美丽的少女形象出现,喜欢追随着月神、狩猎女神阿提米斯(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载歌载舞。

勒侯从圣火罐里,再次将火炬点燃。她一手持火炬,一手举橄榄枝,朗诵献给阿波罗的颂诗《奥林匹克之光》节选:

“神圣的寂静——

天空、大地、海洋、风……

群山肃穆,鸟鸣终止。

伟大的太阳之神将我们聚集在这里。

阿波罗,太阳之王、光之化身,

让你的万丈光芒点燃这神圣的火炬。

为了盛情的平昌之城。

阿波罗,太阳之王、光之化身,

让你的万丈光芒点燃这神圣的火炬。

伟大的宙斯神将和平降临给所有人民,

将橄榄枝戴在神圣竞赛的胜者头上。

欢呼!为了光荣的胜者,欢呼吧!”

勒侯用手中的火炬点燃希腊滑雪运动员阿波斯托洛斯·安吉里斯手中的火炬,另一名舞者放飞祈愿世界和平的白鸽。安吉里斯高举火炬,从运动场跑向法国人顾拜旦纪念碑,那里埋葬着这位“现代奥运会之父”的心脏。

“我的心要和古奥林匹亚在一起。”

这是顾拜旦的遗愿。因此,奥运会火炬传递的第一棒,交接仪式总是在他的纪念碑前举行。苍松翠柏之中,洁白的大理石碑前,安吉里斯将火炬传给韩国前足球运动员朴智星。火炬手奔跑的脚步声,仿佛巨人的心脏,永远搏动,生生不息。

奥运史上的一个传奇

霍斯在1936年的第一次圣火采集仪式上即扮演女祭司。此后,从1964到至2006的42年时间里,一直手挥一面铜锣,担任圣火采集仪式的编导。

圣火采集仪式上,扮演最高女祭司的女演员无疑万众瞩目。

在谈到挑选最高女祭司的人选标准时,伊格娜迪欧说:“最高女祭司的扮演者应该是习惯大剧场环境的专业演员,最好习惯露天剧场,因为她得在没有麦克风的开放空间驾驭自己的声音。”然而,仅有这些还不足以担纲最高女祭司,“她得有在人群面前表演的经验,她得是个高挑、美丽、高尚的希腊美女;她必须笃信奥运理念、热爱自己的角色。”

在担任编导之前,伊格娜迪欧自己即担任过最高女祭司,那时候的编导还是她的老师霍斯。她跟霍斯的交集始于1988年。当时,伊格娜迪欧刚结束自己在希腊国家舞蹈学校的学业,霍斯请学校校长推荐一位有才华的舞蹈演员,参加当年的首尔(汉城)奥运会圣火采集仪式。

不久,伊格娜迪欧就成了霍斯的助手。从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始,霍斯让她承担一部分编舞工作。霍斯是奥运会历史上的一个传奇,她在1936年的第一次圣火采集仪式上即扮演女祭司。此后,从1964到至2006的42年时间里,一直手挥一面铜锣,担任圣火采集仪式的编导。

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伊格娜迪欧全面接替霍斯的工作。出于对老师的尊敬,她选择了更天然的石块,来发出指挥信号。“铜锣永远属于霍斯。”她说。但2015年霍斯以94岁高龄去世后,伊格娜迪欧在里约奥运会取火仪式上重新使用了一次铜锣,作为对霍斯的隆重纪念。

整个仪式上,编导责任重大,不但要负责设计舞蹈,还要负责服饰、化妆甚至男女演员们的食物和作息时间。一场仪式通常要进行半年左右的排练,而她和演员们没有丝毫报酬。

巧的是,最高祭司扮演者勒侯介入圣火采集仪式同样跟中国有关。她在2014年被选中扮演最高女祭司,第一次亮相就是为当年的南京青年奥运会采集圣火。勒侯毕业于雅典戏剧艺术学校,在扮演最高女祭司之前,即出演过多部热门电视剧和戏剧,在希腊家喻户晓。

跟其他女祭司相比,整个仪式上让勒侯感觉最艰难的是自己没有什么动作。大部分时间她需要静止,胳膊和腿变得麻木,糟糕的是会觉得冷。这一次取火仪式上的冷雨更是冻得她瑟瑟发抖。而同样多数时间站立不动的伊格娜迪欧向她传授经验,可以活动一下肌肉,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担任最高女祭司同样没有报酬,而且持续几个月的排练会失去其他演出机会,但勒侯毫无怨言。扮演最高女祭司,让她感觉到,自己所接受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角色,而是开始了一段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旅程。

“在这样一个存在战争和种族主义的时代,我成了一个唤醒人们良知的媒介,让人们记住并拥抱奥运理念,这让我感到了荣耀和欢乐,同时也感觉到了沉甸甸的责任。”勒侯说。

“神、英雄和人”共存的土地

由韩国设计师金映世设计的平昌冬奥会火炬以白色和金色为主色调,高700毫米,代表平昌700米的海拔高度;火炬点燃后火焰将向5个方向燃烧。

扮演祭司的演员们身穿的希腊古典式长裙,其显著特点是多褶而富于质感,历来都是圣火采集仪式的一大看点。这次的服装是2016年里约夏季奥运会圣火采集仪式时更换的,出自设计师海伦·基里亚库之手。这位出生于英国的希腊设计师将希腊大地和海洋的颜色隐含在服装的褶子中:把浅绿色、浅蓝色和橄榄绿混合起来,象征希腊的大海和橄榄树。

当演员们静止时,裙装只展现外层褶子的浅绿色;而一旦演员们开始移动,里层褶子的不同颜色就随之显现。男性舞者长袍的外层褶子为橄榄绿,里层则是浅绿和浅蓝,跟女性舞者的服装正好相反。

服装的材质则是顶级的美利奴羊毛。美利奴绵羊原产地在西班牙,后传往世界各地,现以澳大利亚最为著名。这些服装总共用了85公斤羊毛,每件长裙重量在1.2公斤至1.8公斤之间,极富垂感。

演员们脚踏的古希腊传统皮凉鞋,设计灵感来自古希腊神话、陶器绘画和雕塑作品。在荷马史诗中,这种皮凉鞋甚至与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款。

圣火采集的另一个看点便是火炬。火炬传递的历史同样起源于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神话里,普罗米修斯是把火种藏在木茴香杆里带到人间的,故最初设计者试图用木茴香杆制作火炬。后因难度太大,易于熄灭而作罢。1936年到1988年的首尔(汉城)奥运会,最高女祭司用来在古奥林匹亚采集圣火的火炬,均来自奥运会主办城市。从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始,这支火炬变成了希腊制造,由希腊名师免费设计和提供,其灵感即来自赫拉神庙的多立克柱式,造型宛如倒立的石柱。

点燃举办城市的火炬后,这一支倒立石柱造型的火炬任务便告完成。接下来担当火炬传递主力的便是来自各个主办地的火炬。而每个主办城市的火炬也都别出心裁,并且因长途传递而需要足够的高科技含量。由韩国设计师金映世设计的平昌冬奥会火炬以白色和金色为主色调,高700毫米,代表平昌700米的海拔高度;火炬点燃后火焰将向5个方向燃烧。

2017年10月31日,交接仪式在雅典市中心的泛雅典体育场举行。泛雅典体育场,人们更愿意昵称为大理石体育场,是第一届现代奥运会举办地。韩国前短道速滑运动员金琪勋高擎火炬跑进体育场,交到最后一棒火炬手、希腊高山滑雪运动员普罗伊奥斯手中。普罗伊奥斯绕场半周后用手中的火炬点燃体育场中央的圣火坛。随后,扮演祭司的女演员和男舞者们表演了舞蹈。表演结束后,最高女祭司扮演者勒侯从圣火坛中点燃火炬,将之交给希腊奥委会主席卡普拉洛斯,卡普拉洛斯交给平昌冬奥会主席李熙范。

就这样,在希腊这块被称为“神、英雄和人”共存的土地上,采自古奥林匹亚的圣火,在神、运动员、人之间反复传递,携带着美好的祈愿,最后浓缩成火种,装进一个小小的灯笼,踏上去往平昌的旅程。

斗转星移,当初讲希腊语的各个小城邦终于成为一个现代国家,而整个世界却如一个放大了的希腊世界,依旧战事频仍,纷争不宁。每届圣火采集仪式上,人们一再重复和强调的和平与安宁的祈愿,什么时候能真正实现?